辛亥前十年间汉奸指称的转义与泛用(5)

辛亥革命网 2017-08-31 10:28 来源:《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1期 作者:桑兵 查看:

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辛亥时期“汉奸”指称的转义及其使用为主题,进一步爬梳史料,重现史事,尽可能完整地呈现历史本相及发展进程,进而依据历史实事把握相关概念及其演化。

  如此看来,假新党属于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似的政治投机分子。可是,陈家鼎并非泛称,而有实指,即所谓“龙○○本唐才常之同党也,而以事与唐不合,即导文廷式至武昌发其事。周○○本夙由口谈排满,挤刘某彭某之不革命,而钓得学界名位者也,乃忌禹之谟名出己上,以事不相能则迎合当途,而陷成禹之大狱。是其例也”。文章隐去名讳的实指,专论汉奸的各文均未予以指证。还是王学庄的论文具体指出,龙○○即龙泽厚,周○○即周震鳞。关于龙泽厚导文廷式举发自立军之事,实为一桩聚讼纷纭的悬案,难以征实。将周震鳞指为假新党,进而指为汉奸,却是革命党内讧的产物。

  周震鳞曾与黄兴在武昌两湖书院同学,参加过华兴会,在明德学堂教过书,又任湖南高等学堂监督,是湖南教育界新派的领袖之一。同盟会成立后,黄兴命人携来委任状,委周震鳞为同盟会湖南主盟人。1907年《驱满酋必先杀汉奸论》一文发表后,周震鳞身份暴露,被迫亡走日本,由黄兴、刘揆一等人接待。由此可见,周震鳞不会是假新党,也没有首鼠两端,陈家鼎指名喊杀,另有原因。

  1906年,湖南学生因公葬陈天华、姚宏业于岳麓山以及组织自治会等事,与当局发生冲突。关于如何处置事态,教育界新派以禹之谟为一方,以俞诰庆、周震鳞、罗永绍、陆鸿逵为另一方,形成严重对立。后一派多担任正式职务,自然不能公开支持学生的举动。由于双方各执己见,难以妥协,以致禹之谟被捕入狱。陈家鼎是护送陈、姚归湘的代表,并首倡公葬岳麓山。虽然他与周震鳞同龄,又是小同乡,且先后同学,甚至有人说黄兴给周震鳞的委任状还是由陈带到,可是在对立中坚决站在禹之谟一方,而且将禹之谟被捕入狱归咎于周震鳞等人。在他看来,双方的斗争甚至压倒了与旧派及清政府的斗争。(33)所以他在文章中指名痛斥:“若而人者,鬼鬼怪怪,妖状莫名,欲不革命,则又恐新政府之成立;欲不倾杀同人,则又虑满政府之牵连。嗟乎!新党可冒,民族实行主义亦可冒乎?人有恒言曰:‘与其为伪君子,不若为真小人。’吾亦曰:‘与其为伪新党,不若为真守旧也。’盖旧党之汉奸犹可防,新党而汉奸,则防无可防矣。害马者不去,则必败群。假新党而不杀,吾恐外患未至,而祸已伏于萧墙矣。”

  周震鳞是否伪新党,是否汉奸,历史早有公论,陈家鼎一时愤激也情有可原。可是,汉奸指称出现泛化,甚至不问青红皂白地乱指,且不惜加诸同党之身,带来了严重的副作用。指保皇会为汉奸,还有情非得已的时势以及破除迷茫的必要。将庆祝立宪者一概定为汉奸,打击面就显然过宽。而在革命党内部纷争时也互指对方为汉奸,无疑超越了必要的限度,成为打击不同意见者的手段。辛亥时期革命党乃至同盟会内部滥用“汉奸”互相指责的情况屡不一见,影响恶劣。民国以后“汉奸”的乱骂转移到“反革命”的滥用之中,在20世纪中国革命史上留下难以抹去的消极影响。

  “锄非”的文章最后总结道:

  查清之乱华也,开十七史之奇变,比之周汉晋唐,无此得祻之惨;踞十八省之疆土,比之南北五季,无此占地之广;苟延二百六十五年之甲子,比之宋一代,无此猾夏之久。盖今世汉奸之术工于历代,则虏害亦大于历代;汉奸之运长于历代,则虏命亦寿于历代也。今日者,其胡人学汉之毕业期,今日之中国者,其汉人贩国之总卖办所乎?清康熙之谕旗营曰:“从古汉人叛乱,只用汉兵征讨,岂有满兵助剿?”噫,虏之为此言也,殆习见历代亡汉之历史,皆汉奸之历史欤?清廷向来衣钵,皆此驱汉人以杀汉人者,为秘密之方法。入关时无论矣,至平后三藩时,此方法一盛,平粤捻时,此方法又一盛。迨观最近之湘赣光复军起,调兵遍全国,而邻近易召之荆州驻防旗,曾不少动,此方法乃盛而又盛矣。数百年来,不废八旗一兵,不折索伦一骑,可端坐以观汉人之自戕,为圆明园下酒物也。古之中国,以夷攻夷。今之夷狄,以汉杀汉。以夷攻夷者,中国灭夷之上策。以汉杀汉者,非夷狄灭汉之奇术乎?狼无狈不立,狈无狼不行。满酋非汉奸无以至今日,汉奸非满酋无以终余生。汉奸既与满酋有密接之关系,则汉奸已同化于满。吾国民之杀汉奸,谓之杀汉奸可也,杀满人亦可也。如果内患扫除,不为胡用,则以彼辽沈巢穴已失、全国人心已去之虏,有不入吾掌握者,吾不之信也。嗟嗟!朔风怒号,白杨萧萧。失国之戚,与子同袍。憾之结兮,望帝魂之来兮,卢骚我邻。虚无党赠我以弹兮,我祖黄帝遗我以大刀。我誓悬虏首于太白兮,我先杀此汉奸之不同胞。(34)

  清代汉奸最盛,为害最大,清朝统治非汉奸不立,所以“倒满”必须先杀汉奸,内患扫除,则“满酋”必倒,这样的宣传对于鼓动排满革命风潮,使得武昌起事后全国形势有如摧枯拉朽,的确起到巨大作用。而“汉奸”等同于“满虏”,杀汉奸就等于杀“满人”的逻辑推论,在此后的中外冲突中一直被延续。

  四、锄奸及其泛化

  虽然革命党将杀汉奸列入政纲方略,主要还是指义师兴起后所到之处铲除继续忠清为敌者,而激进舆论鼓动对汉奸进行暗杀行刺,在产生巨大政治压力的同时,因打击的对象过于宽泛,真正实行的并不多见。在辛亥前革命党举行的刺杀起义行动中,锄汉奸色彩相对鲜明的主要是相互关联的徐锡麟案和秋瑾案。

  1907年7月,皖浙两地的光复军拟联手举义,所发布的“光复军告示”,历数“满夷入关”后的种种暴政以及立宪的虚伪,内忧外患,“推厥种种罪由,何莫非满政府愚黔首虐汉族所致”,为此,“共起义师,与我同胞,共复旧业,誓扫妖氛,重建新国,图共和之幸福,报往日之深仇。义兵所临,秋毫无犯,各安旧业。我汉族诸父兄子弟,各安生业,无庸惊疑……至若有不肖匪徒,妄议义师,结众抗衡,是甘为化外,自取罪戾,当表示天下,与吾汉族诸父兄子弟共诛之”。并宣布5条杀例:“一、满人从不降者杀;一、反抗本军者杀;一、乘机打掠者杀;一、造谣生事妨害治安者杀;一、仍为汉奸者杀。”(35)秋瑾亲笔所写“普告同胞檄”,也以“欧风美雨,澎湃齐来,满贼汉奸,网罗交至”,大声疾呼“用是张我旗鼓,歼彼丑奴,为天下创,义旗指处,是我汉族应表同情也”。(36)

  革命党宣传上或有先杀汉奸以及打击面过宽的偏激,在实行的过程中,显然还是以排满为主要目标。自称“革命党大首领”的徐锡麟,在供词中就毫不掩饰地坦言“到安庆专为排满而来”,他说:

  满人虐我汉族将近三百年矣。观其表面,立宪不过牢笼天下人心,实主中央集权,可以膨胀专制力量。满人妄想立宪便不能革命,殊不知中国人的程度不够立宪,以我理想,立宪是万万做不到的,革命是人人做得到的。若以中央集权为立宪,越立宪的快,越革命的快。我只拿定革命宗旨,一旦乘时而起,杀尽满人,自然汉人强盛,再图立宪不迟。我蓄志排满已十余年,今日始达目的,本拟杀恩铭后,再杀端方、铁良、良弼,为汉人复仇,乃竟于杀恩铭后,即被拿获,实难满意。我今日之意,仅欲杀恩铭与毓钟山耳,恩铭想已击死,可惜便宜了毓钟山,此外各员,均系误伤。惟顾松系汉奸,他说会办谋反,所以将他杀死。赵廷玺他要拿我,故我亦欲击之,惜被走脱。尔等言抚台是好官,待我甚厚,诚然。但我既以排满为宗旨,即不能问满人作官好坏。至于抚台厚我,系属个人私恩,我杀抚台,乃是排满公理。此举本拟缓图,因抚台近日稽查革命党甚严,他又当面教我拿革命党首领,恐遭其害,故先为同党报仇,且要当大众将他打死,以表我名。只要打死了他,此外文武,不怕不降顺了。(37)

  顾松为安庆巡警学堂收支委员,徐锡麟事先安排其等官员到齐即行关闭大门,而顾松阳奉阴违,致使事败,徐锡麟指为汉奸,罪有应得。秋瑾案误传由胡道南告密,后来胡也被少年行刺身亡,却是冤案。

  革命党的暗杀行动引起了社会上一些担忧和困扰,章太炎特意撰写了《排满平议》,澄清“排满”与杀汉奸的关系,力证排满革命不是种族复仇。他说:“满人之与政府相系者,为汉族所当排;若汉族为彼政府用,身为汉奸,则排之亦与满人等。近世革命军兴,所诛将校,什九是汉人尔。游侠刺客之所为,复不以满人、汉人为别。徐锡麟以间谍官于安庆,适安徽巡抚为恩铭,故弹丸注于满人之腹,令汉人为巡抚,可得曲为赦宥耶?吴樾所刺,满人、汉人则相半。谁谓汉官之横暴者,吾侪当曲以相容乎?然而必以排满为名者,今之所排既在满州政府,虽诛夷汉吏,亦以其为满州政府所用而诛夷之,非泛以其为吏而诛夷之。是故诛夷汉吏,亦不出排满之域也。”(38)

  按照章太炎的说法,锄奸还是服从于“排满”。尽管存在个别失误,总体看实行起来分寸把握较好,有效地避免了滥杀,同时宣传上的火力全开使得对清朝汉官的压力不断加强。连主张君主立宪的《中国新报》《政论》《牗报》,也都被主张“排满复仇主义”的蒙古族人称为“汉奸”(39)。

  与排满革命话语的“汉奸”指称渐趋主导相辅相成,原有的汉奸概念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排满话语的“汉奸”毕竟只能在革命党的报刊上公开正式使用。至于国内的一般媒体,无论赞同与否,只能在报道如徐锡麟案时才刊布包含相关语词的文件,而不能正面使用“排满”意义的汉奸指称。在这些媒体上,卖国求荣仍是汉奸指称的重要意涵,只是有时所指发生了变化。《辛丑条约》后,清廷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原来被视为个别官员的卖国行径,如今普遍化为清政府的集体行为。在此起彼伏的收回利权、抵制外货风潮中,清朝官员的畏缩避祸多被指为媚外的汉奸举动,连带有出卖利权之嫌的一些士绅也被认定为汉奸。

  在“汉奸”转义到“排满”的话语系统之后,原有指称“汉奸”含义的情形依然存在,其主体又有官府和民间之别。前者如1909年“苏抚奏上海道蔡乃煌漠视公款,玩忽纲纪,举止轻浮,存心叵测,办事本不可恃。元源钱庄倒欠案因有厘局等存款,札饬蔡道追缴,数月未覆一字。欲提省审追,蔡道又狡猾袒护,谓厘局所存,并非公款,不便先追。又谓商人将图自尽,人命堪虞。又谓该商与洋人素有往来,恐其干预内地审判,一味恫吓。现仍饬提省审讯,能否追到,虽亦难必,然蔡乃煌竟露汉奸行径,遇有重要交涉,必致贻害朝廷,断难容忍。请即革职”(40)。此事无论是否别有隐情,即使奏折所列罪状全部属实,充其量不过下属对上官有所不敬以及对外微露怯意。清季在上海之类华洋杂处的地方为官,涉外之事极为棘手,拿捏不易也是事实,苏抚见微知著,但竟然联想到汉奸行径,则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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