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瑜:未成文的家训

辛亥革命网 2019-09-30 13:29 来源:辛亥革命网 作者:冯天瑜 查看:

回顾先父母的音容笑貌,追忆他们一生行事作风给我们兄弟树立的身教,我吟出六字——“远权贵 拒妄财”,这是否可以视作冯氏家训呢?

  一次朋友聚会,大家在漫议间,追忆起各自的家训,于是,不少警辟的治家格言竞相呈现,或引人莞尔一笑,或令人击节赞叹,然而我却侧坐无语。一位老兄发问:“天瑜,你怎么不作声?你那书香世家,应当有很好的家训,说来听听。”我一时应答不出,因为,我们家里并未拟订过家训,没有琅琅上口的治家格言。散会后,我时而琢磨:冯家固然未能拟出成文家训,先父母也不爱说教,极少宣讲“如何作人”之类的大道理,但冯家还是无言地传承着自己的作派与风格。那么,这种传递不辍的风格(或曰“家训”)应当如何概括呢?回顾先父母的音容笑貌,追忆他们一生行事作风给我们兄弟树立的身教,我吟出六字——“远权贵 拒妄财”,这是否可以视作冯氏家训呢?

  父母都不具有进攻型的性格,讲究的是“君子不为”,一生守住底线:抵禦权贵和金钱的威压、诱惑,只求一个心安理得。我把上述六字报告天琪大哥,他立表赞同,并举出故事,说明父母如何“远权贵  拒妄财”,其中新疆一例较为典型。

  大哥长我十多岁,与父母相处最久远。1935年,六岁的大哥与两岁的二哥随父母赴新疆。当时统治新疆的盛世才,正以“开明”面目现世,吸引了不少内地知识分子,如茅盾、杜重远、萨空了,乃至赵丹,皆曾远投新疆,期望以新疆作建设新中国的基地。先父也是此行列中人。到新疆后,父亲确实受到盛世才的重用,出任当时新疆最高学府——新疆师范学校校长,又任新疆编译委员会委员长,地位颇高,生活优渥。盛世才还许诺,以后将委以更显赫的重任。但先父在与盛世才交往中,发现此人野心勃勃,又阴挚可怖,先父毫不留恋地位和待遇,决计摆脱盛氏、离开新疆。盛氏当然不愿放走好不容易从内地邀请来的人才,一再挽留,先父使尽各种计策,包括仿效蔡锷脱离袁世凯的办法:装作与夫人大闹,以家庭无法维持为理由,诱使袁世凯同意蔡锷离京,先父也如此演绎,几番周折,盛世才只得放行。先父遂带长子天琪经河西走廊返回内地(二哥已过继给有女无子的大舅,留在新疆),先母则赴苏联塔什干留学,后从西伯利亚铁路绕道海参崴,沿海路、江航,到武汉与父亲团聚,冯家算是摆脱盛氏的掌控。几年后,盛世才撕破“开明”假面,在新疆屠戮各种进步人士(包括共产党人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等),时任新疆教育厅长的我大舅死于刀下、四叔被投入监狱,二哥与表姐流浪新疆数年。若父亲当年稍有依恋权贵、金钱之念,不毅然离新,必死于盛氏屠刀之下。

  天琪大哥还讲到,抗日战争期间,父母在鄂东山区执教省立第二高中(父亲当过二高校长),不惧当局高压,抵制cc系对学校的控制,终于辞职以抗,一段时间家庭生活极度艰困。

  抗战胜利后,冯家回到武昌,其时年幼的我渐有生活印象。记得家居的正对门住着一位国民党元老,民国间地位甚高,1948年当选“国大代表”,那条小巷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先父母多年间绝不与这一巨室来往,少时的我从未进过其大门。反之,冯家与周围的贫寒人(谢家、戴家等孤寡之家)相处极好,对其常有周济。(“文革”期间冯家遭难,一再被抄,而暗中帮助冯家脱险的,正是谢、戴等人。)母亲的一位同事周安(我少时称她“周先生”),丧夫,自己又半身不遂,母亲迎其在我家居住多年,直至送终。冯家与另一对门的李家关系密切,往来频繁。这李家主人是中共创始人李汉俊,李汉俊1928年被当局杀害,李太太带女儿住此。我少时常去李太太家玩耍,见其孤儿寡母,家徒四壁,清贫孤苦,而我父母对李太太母女十分亲近。前几年我在武大校园遇到李汉俊女儿(武大化学系教授,已行年90),共同忆起李冯二家的情谊,李教授连称冯先生、张先生(指我父母)人好,决不势利,并夸奖:“冯家家风上品”。

  父亲的不畏权势威压,坚守正直人格,有一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1957年春,父亲的老学生,时为武汉师院教师、工会主席的高维岳,受校党委指示,主持教师“大鸣大放”。不久“反右”运动骤至,高维岳被指煽动教师“向党进攻”,第一批划为右派,父亲拍案而起,说高维岳是老实人,按党委布置,组织教师提意见,怎么成了“反党”?本来,父亲并未参与“鸣放”,不会成右派,现在他自己“跳出来”,为右派鸣不平,且不肯认错,又拒不“揭发”他人,于是在1958年春被戴上最后一批右派分子帽子,停发工资(只给“生活费”),以六十高龄遣送农场劳动。后来我大哥、二哥到校方了解父亲情况,主事者说:冯某人本无太多反动言论,但居然抗拒反右运动,“态度极坏”,又在师生中影响大,阻止师生揭发右派,成为运动阻力,故非打成右派不可。

  父亲这种不憚权势压力,宁可自受伤害也决不陷害人的作派,给我以潜移黙化的影响。在后来的岁月,我也有数次“挨整”经历,但挨整间决不揭发别人,是我的原则。单位的专案组负责人对我极其恼火,告知属下:对冯某别抱幻想,他“要作人”。事后我想,这位以“左”闻名的专案官的“要作人”之说,却道出了真相,而这正是冯家风格的一个方面。

  此外,我本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一再拒绝“进京任职”(因此避免了日后的种种麻烦),又在1984年、1986年两拒校长任命(因而得有时间精力专务学术),几位兄长和我妻子都支持这种抉择,此皆冯氏家教的余韵流风。(略需说明;进京任职、当校长的,好人多多,作出有益贡献的也不乏其例,只是我于“当官”无兴趣,故辞谢之,这只是说明家教影响力之深,决非自鸣清高,更无推广上述作法之意。)

  父母一生清贫自守,淡看金钱,“有饭吃即可,何必追求多财”是冯家口头禅。父亲有颇高的文物鉴赏水平,几十年间又在全国各地周游教书,每到一地,必从自己有限薪水中挤出资金,选购书画、钱币等文物,几十年下来,数量可观,且多精品,自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即有人求购,父亲总以“非卖品”相应。1978年,冯家将所藏古币(从夏代贝币、春秋战国布币刀币、秦半两、汉五铢,直到唐宋元明清的通宝钱),全部捐赠武汉师院刚复建的历史系,今湖北大学钱币馆的主要馆藏来自此。近十年来,我整理出版家藏文物图册(《冯氏藏墨》《冯氏藏札》《冯氏藏币》,合称“冯氏三藏”),冯氏收藏渐为人知,内地及香港欲以高价收购者不时与我直接或间接联络,皆被谢绝。这是遵循“收藏而不贩卖”“取自社会,回聩社会”的冯家原则行事。

  父母曾经讲过什么立身作人的教言,我已失去记忆,但他们“远权贵  拒妄财”的处世风格,却至今历历在目,且对我们兄弟影响深远。友人唐翼明说,在嗜权逐钱之风日盛的当下,冯氏“远权贵  拒妄财”的家教尤具价值。翼明兄言重了,那卑之无甚高论的六个字,冯氏子孙用以独善其身,庶几可以,然治平社会则不敢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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