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瑜:“住读”湖北省图书馆八年——十八岁及之前小记(3)

辛亥革命网 2018-02-27 09:57 来源:武汉文化遗产网 作者:冯天瑜 查看:

少年时代的生活细节大多遗忘,但十八岁时在特定的氛围中读文学名著的情景,连同此前八年(10岁至18岁)间在湖北省图书馆泛舟书海的经历,还历历在目,鲜明如昨。

  青年时历史与哲学著作对我更有吸引力,而早年广览文学名著为史哲研习奠定了基础。中年开始跨入学术研究门槛,自此被一个又一个课题挤兑着,很少有余暇读文学作品,常常引以为憾。但早年从中外名著中获得的对中西文化的体悟,却在不断反刍,颇有助于对历史问题的理解,尤其有助于中外文化比较的展开。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日后能从事中国文化史及中外文化比较研究,得益于18岁前后对中外名著的大量阅读和整体、有机的把握。比照当下的大学文科教育,学生主要接触的是几种通史课本,如历史系的中外古代史、近代史、现代史,中文系的中外文学史,辅之以少量的原著选读。这些教材自然是应当学的,但今日大学生多是一路从严格的应试教育筛选上来的,6年中学被沉重的课业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难得有时间精力阅览整部名著(如果今日的孩子像我少时那样在图书馆看“闲书”,一定会遭到老师和家长的厉禁),到了大学,他们学的又是多门二手性课本,较少接触文史哲元典。美国哈佛大学的校训是“与柏拉图同在,与亚里士多德同在”,我们的大学也可以立信条为“与先秦诸子同在,与李白、曹雪芹同时”。然而,如果不读先哲元典,对元典有较深切的体悟,怎能得其真精神,怎能与先哲“同在”呢?

  少时在湖北图书馆喜欢阅览的另一类书籍是游记和地理书,它们使我足未出户,而遍历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尾随司马迁(约前145—?)“西至崆峒,北过琢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追迹徐霞客(1586—1641)“朝碧海而暮苍梧”。除神交古人,泛游九州外,更远涉重洋,遨翔于佛罗伦萨、斯德哥尔摩,深入亚马逊热带雨林,穿越撒哈拉大沙漠。十几岁时,我特别着迷于地图,常将湖北图书馆的各种中外地图册借来,铺在阅览室大桌上反复参看。记得某馆员笑问我是不是有周游世界的计划?这真道出了我的心思,那时我的最大愿望确乎是周游世界。为周游世界作练习,我1958年暑假应湖北省博物馆之约,到鄂东山区搜集革命文物。一个16岁的孩子,怀揣省博给的二三十元钱,乘车先至麻城、蕲春、英山等县城,从县文化馆获得文物线索,只身步行大别山纵深处(好几次走到深夜),造访许多老红军(皆为当年脱队留下当农民者),收取文物十余件(红四方面军留下的刀枪、旗帜、货币等),大半个月间对土地革命的真实情况略有一点超出教科书的认识(如获知麻城乘马岗的白骨墩埋葬的数千红军官兵和地方干部,并非牺牲于与国民党军的战斗中,而是在张国焘搞肃反扩大化时遇难,老红军带我到现场观看,并历数当年情景)。那次经历使我初领不仅要“破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的道理。

  由于熟读各类地理书和地图册,加之睡觉前时常想象自己到世界某地,并为某国某地设计发展蓝图,久而久之,便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中国各省乃至世界各国的简史、面积、人口、都市、山脉、河川、矿藏资源、风俗习惯,乃至国民经济总产值,钢铁及粮食产量等指标约数,并养成持续关注的习惯。20世纪80年代以降,随着改革开放的拓展,我也得以历访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德国、法国、瑞士、新加坡、俄罗斯、瑞典、匈牙利、奥地利、斯洛伐克等国,部分实现早年“周游世界”的梦想。在国外会议或讲学之余,与同行中国朋友及陪同游览名胜的外国友人谈及该国该地自然状貌、社会风情、历史演进、艺文哲思诸细节,有些内容外国友人亦觉新鲜,于是大表惊讶,或夸我为“某国通”,或问我是不是访问前夕对该国、该地的史地概况作过专门准备,我说,非然也,那些“准备”是小时候完成的。其潜台词为:那一切是18岁前后在湖北图书馆准备的。

  地理常识当然不是高深学问,但烂熟于胸可以产生实在的空间感。历史总是在特定空间运行,史学工作者不仅要有清晰的时间意识,还应当形成真实的空间意识,只有如此,才能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产生方位感、质地感和度量感,历史人物和事件才能立体地得以再现,我们也才有可能对其作同情的理解,达到“知人论世”的境界。我每每建议学文史的青年朋友,多读点地理书和高水准的游记,熟悉地图,以合古之治史者“左图右史”的教言。而这种心得,是18岁在湖北省图书馆获得的。

  20世纪50、60年代的省图可谓藏龙卧虎之地,少时我在馆里见过的老馆长方壮猷(1902—1970)、杨开道(1899—1981)等都是硕学鸿儒。方先生50年代初任湖北省图书馆馆长,是卓有贡献的历史学家,与我父亲冯永轩(1897—1979)在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一期同学,受业于梁启超、王国维等国学大师。方先生一次巡视阅览室,发现成人读者中有一个小孩(按规定,小孩不能入成人阅览室),便上前亲切询问,馆员介绍,“这是张老师的儿子”,方先生马上用浓重的湖南乡音说:“那不是永轩兄的公子嘛,好,好,他这么好学,将来一定可以继承乃父事业。”方先生这番不经意的话,我记了一辈子。

  杨开道馆长是我国农业社会学开创者,好像是留美的,是费孝通的老师,曾任华中农学院院长,来省图做馆长约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我已念高中,常在晚饭后与正在图书馆院子里散步的杨先生相逢,一次聊起天来,老少间谈及各国经济发展水平,我不知天高地厚,列举各国经济及社会数据,比较其自然条件和工农业特色,杨先生大感惊讶,高兴道:“你是个经济学、社会学的好材料,以后跟我学吧。”在场的一位馆员说:“他熟读文史,大概会学文史。” 杨先生说:“多了解经济、社会实态,于攻文史也有好处。”由于父亲当时戴着右派帽子,而1958年以后高考“政治条件”压倒一切,我早已不存考取理想专业及大学的念想,故只能对杨馆长等人的期望付之一笑。当时还隐约获悉,杨先生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但他仍显得潇洒自如、气宇轩昂,我心中暗暗佩服。

  副馆长张遵俭先生(1915—1990)寡言、低调,我少年时与他好像没有对过话。20世纪80年代初写作《张之洞评传》,获知张馆长是张之洞侄孙,曾两次造访,一谈之下,发现此人内秀、博学,不愧文襄公后人。

  新时期担任湖北省图书馆馆长的孙式礼,是“38式”南下干部,20世纪50年代人称“孙秘书”,负责馆里的党政事务,他为人谦和、广闻多识,从他那里时能听得种种掌故和名人逸事,足见其阅览之博。副馆长徐孝宓,是藏书大家徐行可(1890—1959)的哲嗣,我少时从父亲处听过关于徐老先生苦心孤诣搜罗秘籍的趣事,又从母亲处得知,徐孝宓没有进过学校,得徐老先生家学,成为渊博的图书馆学家,其对版本、目录学之精熟,省内难得。我住图书馆时,徐孝宓夫妇都还年轻,待我十分亲切。以上提及的前辈多已乘鹤仙逝,但他们的音容笑貌永存吾心。

  “文革”期间,退休在家的父母屡受街道居委会的迫害之累,母亲还弄瞎一只眼睛。父亲一生省吃俭用、采自各地的相当丰富的藏书,被抄走又退回,后听说将有一次更彻底的查抄,我与父母商量,决定抢在查抄者到来之前,将藏书捐给省图,以免珍贵文籍损失。图书馆派人用几辆板车将书拖走,父亲尾随板车队踉踉跄跄地追随了好长一段路,回家后发呆几天。20世纪80年代初,我听说省图书馆特藏部中还散置着不少盖有“冯永轩珍藏”“黄安冯氏藏”等藏书章的书籍,我几次想提出进特藏室看看这些自小常常翻阅的旧籍,也曾想建议设一冯永轩赠书专架,但念及历时已久,原有的近万册书籍大多风流云散,于是也就把这种请求咽了回去。

  中年后从事文史研究,除自己日渐壮大的藏书外,主要利用所在大学及院系的藏书,但偶尔也到省图书馆查阅,而每到馆里,老馆员张德英先生等都热情接待,颇有如归故里的感觉。二十年前撰写《张之洞评传》,近十年撰写《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术语生成》,曾到省馆查书,杨海清馆长等大力帮助。熟识的学界前辈,如姚雪垠、张舜徽先生等,也曾对我提及过他们从事撰著(如姚写《李自成》、张写《清人文集别录》)得益于省馆藏书的故事。湖北学人的著述活动多得省图之助,此言并不夸张。

  省馆百年馆庆,我专程到少时生活过8年的故地转了一圈,看到省馆新起的楼宇和绝大多数工作人员生疏的面孔,颇有时光“如白驹过隙,忽然也”的慨叹。然而,八年“住读”往事历历在目,这里永远是亲切的、生机勃勃的,因为它是哺育自己的精神家园。

  2004年秋季草撰

  文 / 辛亥革命网高级顾问、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 冯天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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