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的革命家变身“国父”:孙中山崇拜与民国政治文化(4)

辛亥革命网 2018-12-24 10:05 来源:《二十一世纪》 作者:李恭忠 查看:

作为中国近代民族国家建构史上的重要表征,民国时期“国父”符号的塑造,是一个自觉、系统、持续的过程,尤其值得考察。本文对此作一大致梳理,以呈现民国时期政治文化的一个独特面相,并期望引发更深入的批评和研讨。

  被亵渎的“国父”

  值得注意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南京的汪伪政权,为了显示自己才是孙中山的正宗继承者,更加强调“国父”崇拜。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侵华日军强行接收北京协和医院,意外发现一盒孙中山内脏切片和腊块标本,还有一册临时照片。此系1925年该院为孙中山遗体作防腐手术时暗中留下,孙中山家属、随伺的国民党人均不知情。汪精卫获知此事欣喜异常,1942年3月,专程派“外交部长”褚民谊与侵华日军首领冈村宁次等人交涉,将此标本带回南京中山陵安放。汪伪当局为此大造声势,举行了一次隆重的“国父遗脏敬谨安放礼”,俨然1929年孙中山“奉安大典”的重演。

  1943年2月,汪伪国民党中央决定制定“崇敬国父仪式”的具体办法,比如拜谒中山陵时的严肃礼节、群众集会时“向国父陵寝遥拜”、外宾到达南京时首先赴陵园参拜等,通令“全国”一体执行。此举的理由是:

  中华民国之产生,出于本党总理孙先生之手,故国人尊之为国父,允宜万方崇拜,中外景仰。惟崇敬之道,首重仪式……盖如是可使因崇敬国父之伟大人格而尊重中华民国之国格,服膺国父的思想而尊重三民主义的思想,匪特徒重形式之景仰而已。

  与南京国民政府时代一样,汪伪政权定期组织“国父逝世纪念”、“国父诞辰纪念”活动,而且相关程序更加细致。比如1943年11月的“国父诞辰纪念”,汪伪国民党中央要求“全国”同时举行纪念仪式,“礼节悉依中央祭典,由广播电台传达(唱国歌时全国同时齐唱)”,来不及参加礼者“于规定祭告之时间一律须就所在地肃立致敬”。这种仪式,与帝制时代的祭祀典礼颇为相似,均为一种对秩序的主观想象。1942年,汪伪当局成立了“孔庙管理委员会”,人员、经费由“国父陵园管理委员会”兼任,负责南京朝天宫孔庙的管理。并且规定,每年举行春、秋两次祭孔典礼,其组织工作、程序安排、具体仪式,均与纪念孙中山诞辰、逝世的活动类似。当然,如此细致的程序安排,并非真的为了崇仰“孙圣人”、“孔圣人”,而是想通过这种步调一致的仪式行为,将“全国”、全体被统治者纳入高度纪律化的体系之中。

  汪精卫甚至亲自为谒陵活动开列具体注意事项。1943年3月12日,汪精卫手令伪国民政府参军处:

  本日在国民革命烈士礼堂行礼后绕行灵座时语音嘈杂,秩序紊乱,殊失肃穆严敬之仪。以后如遇祭孔庙、先哲祠、国父陵寝、先烈祠时,应注意事项如左:……(三)在国父陵寝礼堂行礼后绕行灵榇一周时,必须注意以下数点:(1)一人一列先后相随,不可二人并列,尤不可由后蹿进及由旁闯入;(2)行步时步履宜轻,步武宜迟速维均,(3)至寝门口一鞠躬,由门右入绕行一周立即退出,不可停步,出至寝门口一鞠躬,由门左出,立于礼堂原处……

  一个政权的最高首领竟然专注于如此琐事,汪精卫及其政权此时的实际状态已可窥见一斑。

  综观汪伪时期的“国父”崇拜,虽然有着特定的政治背景,但它与整个民国时期的孙中山崇拜是一脉相承的。经过十余年的累积,这种崇拜已经成为民国政治文化的重要成分,具备了惯性的力量,对当下政治行为有一定的影响力。这就是汪精卫处处突出“国父”这块招牌的原因。“国父”崇拜走到如此形式化的地步,且沦为汉奸政权的护身符,被抬到九天之上的“国父”孙中山倘若有灵,不知复将作何感想。不过,汪伪政权愈是强调对“国父”的崇仰,就愈加暴露出自己虚弱的实质。

  比较分析与思考

  对于国民党人主导的孙中山崇拜,还需要借助于更宽泛的背景,即世界范围内的领袖崇拜现象,以及当时中国的政治走势和国家认同情况,才能看清其意义和影响。

  从世界范围来看,领袖崇拜是一种普遍现象。但正如安德森在讨论近代民族主义时指出的,存在着两种民族主义,一种是“真实的、自发的民族主义热情”,一种是“系统的、甚至是马基雅维利式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灌输”。领袖崇拜也可以这样来看,即既存在着自发的领袖崇拜,也存在着“系统的、甚至是马基雅维利式的”领袖崇拜灌输。

  自发的领袖崇拜,是指存在于社会本身、普通民众之间的对于英雄人物的崇仰,这是一种自然的感情和行为,近代美国华盛顿崇拜的兴起即为典型。按照布尔斯廷的分析,一方面,刚刚建立的美国几乎没有自己的历史,也没有古老的英雄传说,“亟需一个崇高的、值得崇拜的民族英雄”,来充当正在形成中的美利坚民族的象征。另一方面,商业头脑对这种社会需求把握得很准确,并积极将民族认同的需要与商业利益的追求结合起来。最早将华盛顿生平事迹加以神化的威姆斯,经常重复的一句话就是:“只要你愿意努力,你就可以用老乔治的骨头赚很多钱”。商业利益与民族认同的结合,催生了华盛顿崇拜并推动其持续进行,在增强美国人的民族自豪感、增进美利坚民族认同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所谓领袖崇拜的系统灌输,则是政治集团甚或政治领袖个人本着扩大政治影响、增进政治权威的目的,有意识、有计划、有组织地进行种种宣传,或者倡导各种公共性的行动,来树立某个领袖人物至高无上的政治形象。反观民国时期的孙中山崇拜,其兴起纯为国民党中央的创制、发动,其进行亦基本由“党”、“国”一体的国民党当局所主导、推动,可谓“领袖崇拜的系统灌输”的典型。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中央开始推行一系列措施,试图通过孙中山崇拜来统一党员的意志,巩固党的力量。党内一些权势人物,也希望利用“孙中山”这一符号背后的文化资源来加强和巩固现实的政治权威。于是,孙中山崇拜热潮在国民党内部迅速升起。国民党取得全国政权后,又试图通过孙中山崇拜来整合民众信仰、塑造“党国”权威,于是将它推向全国,使之成为政治和公共生活领域的一道独特风景。正因为此,孙中山崇拜表现为权威自命、内涵僵固、形式空洞三个鲜明特征,民众的自发性、主动性在这里缺席。与其说这是一种大众崇拜,还不如说是国民党中央对其党员和国民的单方面的意识形态灌输。

  当然,这种自上而下的孙中山崇拜,在当时有其积极意义。一方面,孙中山逝世后处于内忧外患的国民党,需要统一党员的意志,加强政党自身的凝聚力,以实现孙中山的未竟理想。另一方面,二十世纪前几十年的中国,近代民族国家认同仍处于建构过程中。既然传统的民族英雄,乃至上古神话当中的黄帝,都可以作为这一建构进程的文化资源;作为“倡导共和,肇我中夏”的开创型伟人,孙中山当时就被认为堪与美国华盛顿、俄国列宁媲美,他的事迹、思想和形象当然是建构新式民族国家认同的重要资源。本此意而利用之,确实有一定的建设性作用。

  但问题在于,倘若仅仅是自上而下的灌输,纯为形式化的运作,并且以政党,甚至是党内少数权势人物的自身利益为重,其积极意义便大受限制,甚至适得其反。对此,1928年舆论界的一番警告颇值得玩味:

  ……中山在历史上,已自有其不朽之地位。故关于中山个人者,盖棺论定,不劳赘述,不但吹毛求疵为不可,即歌功颂德亦不虚也。察自国民党取得政权以来,一部分人之于中山,有非偶像化不止之势。……凡言纪念者,须纪念中山先生之精神,纪念其革命性。……凡自命中山信徒者,苟不泯私从公,以中山之精神奋斗,则转盼又成落伍者,而中山之不朽则自在也。是以愿党政军各界,其凛然瞿,其瞿然兴,其勿以为形式上崇拜中山,便足获人民信任。其打倒一切虚荣利己之病根,而为人民大群尽公仆责任,庶几为所以纪念中山之道,亦为保持自己个人政治的生存之道也。

  这段话可谓鞭辟入里,语重心长,不仅指出了怎样才是对已故领袖的真正纪念,更重要的是,对“革命之后”的“革命党”提出了诚挚的忠告。对于一个以谋求国家和人民的独立、自由、平等、幸福为标榜的政党而言,这种忠告是难能可贵的。但从此后的事实来看,国民党并没有接受这一忠告,依然将孙中山崇拜作为手段,试图通过单方面的意识形态灌输来建构国民对“党国”的认同。可以说,政治文化方面的僵硬和固步自封,是国民党最终沦为“落伍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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