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前后的微观体验——以居京湘人黄尊三为例(3)

辛亥革命网 2018-03-21 10:05 来源:《近代史研究》 作者:李在全 查看:

1926年至1928年的北伐战争,是现代中国具有转折意义的事件,北伐史研究尚有很大拓展空间。例如,缺乏微观个体人物,尤其是能涵盖南北、新旧、舆情等复杂因素的微观人物之视角。居京湘人

  二、 观察南方:军兴、内争、杀戮

  在很多外国人眼中,北伐前夕的广东给人的印象是:“搞叛乱”“瞎折腾”“成不了什么事”,这估计也是中国普通民众的观感。但身处广州的外国人,已经明显察觉到“惊天动地的事情正在酝酿中”。国人之中,一些嗅觉灵敏的观察者,亦已预感时局暗流涌动。1926年初,有人在上海《东方杂志》撰文指出,近来国内军人的举动,显出两种不同的趋向:第一种是吴佩孚、张作霖以及国民军系的活动,“他们都注目光于全局,合纵连横,以酝酿时局的变化,而各谋在这变化中造成自己操纵全局的机会”。第二种是赵恒惕、孙传芳、蒋介石、刘湘等人的举措,“他们对于关系全局的事件,不轻有所活动,而各竭其力以整理自己所有的地方”。第一派人“虽然志大言高,而实际应付各事,常不免左支右绌,自己能力的所及,与自己所抱的志愿,相去不知若干,前途的发展,实在希望很少”。第二派人则“精力饱满,根基稳固,应付周旋,游刃有余”。因此,第一派日渐颓势,第二派日益发展,这是“时局变化中最值得我们的注意的”。观察者虽然未能准确预言广东国民政府在中央—地方的军政格局下积蓄力量、发动北伐,但其提及的蒋介石,这时确实正在思索改变全国军政格局——北伐。1926年1月11日,蒋介石在日记中记述:“思索战略:先统一西南,联络东南,然后直出武汉为上乎;或统一湖南,然后联络西南、东南,而后再问中原为上乎?其或先平东南,联络西南,而后再问中原乎;殊难定也。”28日又记:“研究北方军事政治”。

  黄尊三显然不是细心的时局观察者,未能预感这场源于南方的巨变。但身居北京的黄氏,在日记里经常记述南方及家乡信息。1926年6月29日记:“十五年祸乱频频,兵匪横行,吾湘为甚,今某军阀又引兵入湘”。此处所言“某军阀又引兵入湘”之相关背景是:1926年3月,湖南唐生智举兵倒赵恒惕,背后是广州政府与直系吴佩孚之争。广州方面几经权衡后,决定出兵入湘援唐。5月20日,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叶挺部作为先遣队奉命入湘。6月中下旬,国民革命军各部陆续北上,集结于湘南前线,与此同时,吴佩孚也增兵入湘。以历史后见之明视之,这是北伐战争的序幕,但在居京湘人黄尊三看来,这与此前司空见惯的军阀混战并无两样,远未意识到这场战争将导致南北政权易位。身为湘人,黄关切家乡战事,8月10日记:“两湖之战祸,方兴未艾,近闻粤桂黔鄂联军,开入湘境,不下十余万人,加以水旱成灾,哀鸿遍野,黎民何辜,逢此浩劫。”可见,在北伐战争开展两月后,黄观感如初,认为是混战相寻的延续,皆属“不义之战”。其实,这也反映了很多国人对北伐初期的即时观感。获悉北伐军进攻吴佩孚,身处浙南瑞安的乡绅张棡用“噬狼争正”表述之,亦可为证。《大公报》说:“战亦如是,不战亦如是,则厌恶之心生;战胜亦如是,战败亦如是,则鄙屑之念起;无论若何之号召,皆等量而齐观;不论谁何之胜负,概熟视若无睹。”换言之,此前战乱太多,如今谁跟谁打,打的如何,谁赢谁负,国人不再关心了,有些“麻木”了。

  然而,事实出乎绝大多数人之意料。1926年7月,南方革命军誓师北伐,迅速攻占长沙,8月下旬占领岳阳,10月上旬攻占武汉,一路所向披靡,令全国舆论刮目相看。天津《国闻周报》说:“孙中山北伐多年,其先锋队始终难过韶关。今蒋介石在几个礼拜以内竟能一举而下岳州,再战而得汉阳,声威所播,大有南昌已失、九江不稳之象”,由此明言蒋介石及南方势力已经崛起。“蒋氏的势力究能发展到甚么程度,现在自然是不易预言,然其在目下已成为中国政治上一种重要势力,不如在广东时之可忽视,则为人人承认的事实了”。北伐军进入湖南,受到民众欢迎,如进入郴州城时,白天“入市口已白幕蔽天,大小铺户咸挂青天白日旗”,晚间“官民男女各界,更开提灯大会,以表欢迎,途中高呼各种口号,并唱革命歌,一时革命空气,为之紧张”。民众这种态度,不仅使北伐军士气高昂、顺利进军,而且迅速扩大了自身势力,大量湖南人加入北伐军行列。北伐将领张发奎晚年忆述:“我们向湖南新兵解释什么是步枪与子弹后,就让他们上阵地作战。他们穿上军服拿起步枪十分高兴。当然,他们被掺和在老兵之中,让后者施教。那些日子士气之高昂实在难以描述。”

  所有这些湖南战事及民情士气,是身居北京的黄尊三无法体会与感受的。占领湖南后,北伐军迅速攻入湖北,尤其是10月上旬占领武汉,举国震动。但此事在黄氏日记中的反应很微妙。1926年9月2日,友人来访,云“武昌陷落”,黄本人并未注意及此,而是别人谈及后才得知。可见,北伐战事至此,黄依然延续军阀混战观念视之,仍未意识到南方势力的崛起及其势不可挡。9月8日,黄阅报得知:“北伐军于七日入汉口,汉阳危急”,这是黄日记中第一次出现“北伐军”字样(此后有时也称“南军”)。此后,黄阅报频率明显加快,显然注意到了南方军事行动。实际上,对绝大多数居京人士而言,及至9月上旬,才注意到这次南方北伐的威力。此时同处北京的许宝蘅在日记里写道:“闻武昌、汉阳均为蒋介石军所得,吴子玉不知存亡,大局又有大变动矣”,这是许氏日记中首次有关北伐战事的记述。这时活动于京津地区的郑孝胥也由阅报得知:“汉阳已失,吴退至孝感,靳云鹗犹守武昌。”只不过,在郑氏眼中,南方革命军与“匪”无异,斥曰:“粤匪无归路,不得不致死于武汉,岂不知耶?”

  在北伐军进入两湖的同时,江西战场也打响。9月10日,黄阅报获悉:“孙传芳对粤军下哀的美敦书,限期退出湘鄂”(注意:报纸称“国民革命军”为“粤军”,说明时人依然延续此前的地域军队观念),据此,黄预感“长江各省之卷入战涡,为期当不在远”。果不其然,次日报载:孙传芳进兵萍乡,战局日益扩大。12日,“粤赣两军,已在修水开火,吴佩孚移驻信阳,孙传芳赴九江督师,南北混战,不知何日可了”。显然,包括黄氏在内的很多人看来,这场战争依然属“南北混战”。11月7日,获悉孙传芳所辖江西九江被“粤军奇袭失陷”,黄意识到:“果尔,则孙传芳之地位正复危殆。”随后,孙之地盘逐渐被南军占领,“孙退南京,南昌后路已断”,此消彼长,南军占领九江后,“势益盛”,南军中“唐生智之势更张,而湖口芜湖安庆相继动摇”。至此,黄才察觉“北伐军将来实有无穷之希望”。(11月9日)数日后,从南来友人雷君口中,黄确认了这一判断,雷君言:“北军之不能战,南军之奋勇,形如指掌。”并云:“南军军事上颇有计划,有把握,将来必占胜利。”雷君所言,又得到另一位南来朱君的证实(11月14日)。显见,直至1926年11月,即北伐已开战近半年后,黄才意识到南方势力的崛起及其战斗力之强。这一时间差,既存北伐史研究中似未关注到。

  不仅存在时间差,而且黄尊三对南方阵营内部结构的认识也滞后。1926年11月21日,一位长沙友人致函称:“党军如何奋发有功”,这是黄氏日记中第一次出现“党军”字样。两天后,黄赴友人之约,座中有人言及“南军如何得民心,北军如何失民心”,黄心想,“果尔,南军之成功,可预卜也”。不难推测,黄此时对南方观感应较佳,且预感南方战事发展应较为顺利。长期的军阀混战,着实让国人生厌,普遍寄望新势力改变这一局面,国民党崛起及北伐军兴正契合了这一社会心理变化。著名报人胡政之就观察到:“党军一入湘鄂,所向披靡,有辛亥倒清之势者,非党军有何等魔力,实由人心厌旧,怨毒已深,对于新兴之势力,怀抱一种不可明言之企望。” 1927年2月6日,好友向君自南来,述“南政府军事计划,最为详尽,决其必占最后胜利”,原因是“南政府以党为中心,以工作为要素,兵到之处,即其政治势力支配之地,且军官不以胜败易其地位,只要有劳绩,虽败而其地位不变,其一切军事,无不受党治之支配,且新气澎湃,非北方所能对抗”。黄也认为向君所言“颇有根据”。这是黄氏日记中第一次出现“党治”字样。由此可见,直至1927年2月,黄对南方政权内部基本结构仍未有认识。3月3日,黄阅报得知,中共“已潜入奉军势力范围,拟以北京为政治革命中心”,这是黄日记中第一次提及中共。由上述党军、党治、中共等相关信息,可见居京人士对南方革命阵营了解之滞后,这也反映了北方普通民众对南方的认知状况。

  随着北伐的推进,南方阵营内部矛盾日益激化,逐渐演变为宁汉对峙局面。早在北伐之初,北方军政高层就获悉南方内部矛盾不少,如北伐军刚攻占武汉之时,奉军就“得确报,蒋(介石)、唐(生智)已有破裂之兆”。但外界并未知悉,黄尊三是通过阅报才知晓这些,自然是很晚之后的事了。1927年3月6日,黄得知,“蒋介石联络粤桂对付共产分子”。14日,黄获悉,武汉“左派对蒋介石已执宣战态度”。21日,武汉方面提议:“罢免蒋介石,任唐生智为北伐总司令。”蒋介石与武汉方面矛盾公开化。这时南方内部左右、国共之争不断见诸报端。4月4日,报载:“九江杭州左右派喋血,公安局解散总工会,鄂党部通电讨蒋。”6日,报载:“民党元老派会议,驱逐共产党,汪精卫为巩固党基,与陈独秀共同发表宣言,劝左右两派,互去猜疑。”随着蒋介石占领江浙,清党运动逐渐明朗。上海“四一二”清党发生前,北方报纸已经注意到:“蒋介石实行以武力对付左派,上海南京皆以右派军人驻守。”(4月10日)清党事件发生后,北方报纸反应迅速,黄于4月13日阅报得知“上海赤党纠察队,被白崇禧缴械,同时解散总工会,右党决议不奉武汉政府命令,成立临时委员会,与共产派之上海临时政府对抗”。15日报载:“党政府紧急会议,讨伐蒋介石,蒋派南京会议,另设政府。”显然,在多数社会舆论中,“党政府”专指武汉政府。4月18日蒋介石主导的南京政府成立,“通电拥护南京中央执行监察联席会议,请汪谭归京,汪蒋合作,恢复党权”(4月21日)。很快,“汪精卫与汉政府通电,反对南京政府”(4月29日)。至此,宁汉完全对峙。

  随着南方内部的分裂,恐怖、杀戮信息不断传入黄氏耳中。借由阅报,黄获悉,武汉政府“起内讧,唐生智辞职”(4月26日);夏斗寅“通电痛斥共党罪恶,唱鄂人治鄂说”(5月23日);唐生智、夏斗寅“以改组汉政权为条件,成立妥协”(5月28日);所辖“长沙已成无政府状态,赣湘腹地,完全赤化”(5月10日);“总工会解散,唐生智反共”(7月2日);“何健举兵反共,占据武昌汉阳;汪派集议改组武汉政府,由纯粹国民党员充任”(7月20日);武汉国民党中央“令保护共党身体自由,并农工阶级利益”(7月23日);“武汉实行国共分家”(7月28日)。除报纸外,从南来亲友口中,黄也得知相关信息。1927年5月11日,从南来刘君口中,黄得知南方状况非常混乱,武汉辖区的“湖南尤甚,出境避难者,纷纷皆是”,家乡湘西“常辰一带,匪患最盛,行路为难,为之慨然”。南京方面也是如此,“政情紊乱,军队林立,财政困难”(5月15日)。居京浙人余绍宋也注意到:自南归北者,无论年长者,还是年轻人,均言南方之“紊乱”“混杂”。

  不仅如此,北伐过程中的恐怖、杀戮很快波及黄尊三亲友。1927年5月22日,黄出席一吊唁会,听闻友人“陈坤载之大公子,在辰州为某党枪毙;某君小儿,在汉口为土匪绑去”。黄深感惶恐,感叹“此等不祥消息,重叠而来,殊属吓人听闻”。6月27日,黄接湘西家乡来函,得知侄儿“因共党嫌疑,在辰被军队枪决,闻耗惊痛欲绝”。次日,黄复函嘱咐“谨慎保身,如此乱世,不必作生意,不必谋事,只不饿死,不横死,即是幸事”。至此,在黄看来,原先观感不错的南方,与北方军阀也无多大区别了。南北趋同,是这时很多人的共同感觉,郑孝胥早先时候就观察到:无论南方还是北方,“彼等皆染赤化,南北主义略同,实皆狂妄无知,殆甚于义和团”。

  胡适于1932年忆述:“民十五六年之间,全国大多数人心的倾向中国国民党,真是六七十年来所没有的新气象。”此固属事实,可惜这气象未能持续多长时间。《大公报》言:“今宁汉分裂,且已动杀,此后因军事之变迁,地方势力每一变更,即须流血,寻仇报复,必无已时”,故“对于各方杀机之开,势不能不大声疾呼,极端抗议”。随着南方阵营的内争、分裂,国民革命的恐怖及杀戮,国人对国民党及其政权的观感迅速逆转,日渐负面化。报纸报道:此前国民党及其北伐,备受各界瞩目,现在则今非昔比,“党人腐化,相与利用”,“武装同志,争步军阀后尘”。在黄氏眼中,国民党也经历这一变化过程。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关于我们 | 联系我们 | 合作支持 | 网站地图 | 网站律师 | 隐私条款 | 感谢表彰 |
2008-2021 武汉升华天下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版权所有   鄂ICP备19017968号-1

鄂公网安备 4201850200407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