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派文化的日常生态——周瘦鹃在1919(2)

辛亥革命网 2019-02-19 15:32 来源:《文汇学人》 作者:陈建华 查看:

周瘦鹃这一年的大量书写本身与都市时尚潮流融为一体,这种海派文化的日常生态颇合乎“苟日新,日日新”的古训,也与波特莱尔所说的“现代性”意涵息息相通。

  总共约130篇小品随笔谈及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如对火柴与别针等器物的溯源,讲述梦游心理学、法律知识乃至西洋的纹身、吸烟风俗等,所谓“欧美之人,百事咸尚新奇,不以落人窠臼为贵,故其新兴之一事一物,每足资人谈助,传为佳话”(1919年7月22日),这些属于晚清《瀛寰琐记》以来知识转型的大众传播。另外叙述有关游戏场、电影院与电车在上海的兴起、街名沿革与福州路文化往迹,乃至香水的流行、妇女衣饰发髻的变化等,皆涉及市民大众的物质生活史与都市记忆。而像“一见倾心艳史”、“名人风流史”、“情书话”等不无标题党之嫌,周瘦鹃也确乎精心为之,仍在推进现代爱情文化。这些专栏新潮而有趣,如果我们对于“公共记忆”不限于纪念碑式的历史事件,而转向广阔多元的世俗世界,取一种“日常现代性”视角,那么就不难发见他的时尚写作与城市文本、大众欲望与想象空间之间的互文关系,既不乏耸动一时的文化事件,对于海派文化的建构则具有象征意义。

  须注意的是,周瘦鹃的爱情叙事富于文学性,不光在作感情启蒙,更通过文学风格给读者提供一种美育方式。他说:“情书者,男女间写心抒怀而用以通情愫者也。在道学家见之,必斥以非礼,不衷于正。然世界中弥天际地,不外一情字,非情不能成世界,非情不能造人类。……英国莎士比亚有言:‘人时一死,虫食其身,情则不然’。是亦足见情之不可磨灭矣。情书之作,所以表情也,其性情中人而善用其情者,每能作缠绵肫挚之情书,而出以清俊韵逸之辞。故欧美人士,咸目为一种美术的文学,一编甫出,几有家弦户诵之概。”(1919年7月1日)他认为“情书”是一种逆袭“道学家”的现代文体,而把中国传统“情教”与莎士比亚语录糅合在一起,意谓普遍价值根植于本土文化的土壤,正是“新旧各得其平”的做派。如华盛顿、拿破仑、俾斯麦、加里波的、奈尔逊等世界“名人”的军国大事与丰功伟绩向为国人熟知,而周瘦鹃更欣赏“性情中人”,讲他们如何谈恋爱、写情书、约会、接吻,意在助长当时自由恋爱的风尚。

  最为他津津乐道的是拿破仑在戎马倥偬征战途中给约瑟芬写了两百多封情书,并统计其中一百六十封最后都有“吾以一千热吻亲尔曼眸”的表达,有五封是“寄尔以一百万吻”。周瘦鹃在这么讲述中含有对激情的礼赞,同样对于雨果与其情人裘丽叶·特露埃之间的绵长情史作如此深情描述:“‘吾一生无足取,所可取者,惟爱君耳。吾目中但见君,心中但思君,呼吸中呼君,梦寐中梦君,意念中则欲息息近君。吾之爱君也,似由天定,有不容不爱者在。’凡此情挚之语,为法国绝世美人薏丽爱·特露伊Juliette Drouet情书中所发。五十年间,其寄嚣俄Victor Hugo之情书,凡万余通,几掬其灵魂,纳之行间,盖二人之相爱深矣。”(1919年9月3日)周瘦鹃笔触遍及雨果、拜伦、伏尔泰、勃朗宁夫妇、巴尔扎克、司各脱、但尼生等欧洲浪漫派作家,不光有关他们的激情传奇,也连同文学作品的介绍,这从文学接受史角度看也蛮有意思。

  “英雄美女”是晚清以来文人喜欢的话题,而在周瘦鹃笔下美女的出镜率显然比英雄多。《欧战中之无名英雄》和《欧战余事》中更多无名女英雄,描写俄罗斯或塞尔维亚的“弱女子”英勇杀敌,可歌可泣。在他的爱情传奇里不乏普通男女,爱情不尽完满,常有煞风景反高潮的演出。《缘非缘》里四五个外国小故事,都是讲教堂中举行婚礼,新娘在回答牧师是否愿意时忽然反悔而逃婚,有的得知新郎隐秘劣迹,有的心思突变,有的干脆笑笑不回答。或在《接吻逸话》中讲美国一妇女因为丈夫早出晚归不与她接吻而提出离婚,法院也认为这丈夫“薄待其妻”而同意离婚。这类故事令人忍俊不禁,却含有“男女平权”的寓意。

  近来周瘦鹃引起更多关注,李欧梵先生认为在外国文学的了解方面一般现代中国作家难以与他比肩;马悦然先生说他的翻译贡献比林纾大得多。对这些说法或见仁见智,然而单看这一年为《申报》写的,涉猎之广令人咋舌。“艺文谈屑”与“紫罗兰庵随笔”的栏目主要有关诗文与艺术,同样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常常信手拈来随意拼搭,却含有某种比较方法,如对于印度古剧《沙恭逹拉》赞不绝口,引述歌德的评价与苏曼殊的翻译,认为“以拟吾华李青莲,英伦弥尔顿,殆犹过之”(1919年10月4日)。在这里不受国别与民族的局限而肯定文学自身的价值,显示一种世界文学的视野。周瘦鹃也喜欢用文类批评方法,如在中国“悼亡诗”的脉络里称赞爱伦·坡的《爱奈白尔丽》(Annabel Lee)一诗:“刻骨伤心,字字是血,美之人多讽诵焉。”又觉得“悼亡”这一题材不必限于诗歌,因此去年在《先施乐园日报》上刊登了一篇短篇小说《悼亡》,就是一种类型移植的尝试(1919年7月6日)。

  《拿破仑之趣史》的文化政治

  周瘦鹃编写的《世界秘史》于1月出版,据半年前《新闻报》上“世界大黑幕《世界秘史》预约广告”(1918年6月11日),此书与当时盛行的“黑幕书”与“黑幕小说”有关。“黑幕”浪潮出现在1916年6月袁世凯死后不久,大致体现了言论解禁之后广泛的民主改革要求,只是各种条件限制而未能取得积极的成果。如《中国黑幕大观》《北京之黑幕大观》之类涉及官场权力机制的黑箱运作,《洪宪宫闱秘史》《复辟之黑幕》等鞭挞专制,讽刺袁世凯称帝与张勋复辟,如《徐世昌》则具监察在位当权者的意味。同时也出现不少肤浅的商业射利之作,如《上海妇女孽镜台》含有丑化女性及老鸨培养妓女之道的内容。这一“黑幕”现象极其复杂,还须作多方探究。周瘦鹃的《世界秘史》较为特别,内容皆与外国有关,分宫闱、名人、外交、政治、军事与社会六类。华盛顿、德国皇族或拿破仑及其皇后的情场趣闻、后宫秘辛属于“宫闱秘史”,英人逃避兵役、欧美各国间谍战等属于“军事秘史”,如赌窟、教会、谋杀、拐骗等属于“社会秘史”。总共50篇文章左右,五花八门的标题诉诸大众阅读兴趣,也好像专门暴露西方各国的黑暗面。同时作者声称:“本书所载,皆世界各国实事,有原本可稽,初无一篇出于向壁虚造。”似在强调有根有据,并非粗制滥造。姚民哀的《跋》语说“他山攻错,又得乎补治正道”,意谓《世界秘史》借镜外国糗事,有利于自身社会走上“正道”。

  《世界秘史》中的“宫闱秘史”与《自由谈》中“情书话”、“名人风流史”等相映成趣,《自由谈》中大多是诗人或文人,周瘦鹃对他们颂扬不已,而在《世界秘史》中对各国政要的“艳史”的叙述多少含“揭黑”的意味。有趣的是拿破仑成为一个特殊的跨界人物,在“情书话”中他一再担任浪漫深情的要角,而在《世界秘史》中《拿破仑之情场秘史》《拿破仑情人之秘密日记》与《拿破仑帝后之秘史》这三篇使他的形象大打折扣。原来拿破仑风流成性,一生中有多个情人,周瘦鹃曾有几篇翻译小说讲过这些故事,因此还不算新奇。不过《世界秘史》在《例言》中特别提到:“本书第一篇《拿破仑帝后之秘史》,曾编为戏剧,演于上海新舞台,易名《拿破仑之趣史》。夏月润之拿破仑,欧阳予倩之拿皇后,汪优游之奈伯格伯爵,夏月珊之勒佛勃尔公爵,周凤文之公爵夫人,皆卓绝一时。”

  正是发生在半年前,《世界秘史》尚未写完,一面报纸上做预约广告,一面《拿破仑帝后之秘史》这一篇已被排成戏剧,先在“笑舞台”演出,颇受欢迎,又在头等剧场“新舞台”演出,欧阳予倩、夏月润等为演艺界大咖,可见盛况非凡。

  1918年6月22日《新闻报》上“特请周君瘦鹃新编”的广告非常醒目,又说:“拿皇娶奥国公主后,尚有一段趣史故事,为吾国人所未之知者。吴门周瘦鹃先生近编世界大黑幕《世界秘史》一种,中有‘拿破仑趣史’一节,考据详确,情文兼茂。”讲的是拿破仑的第二任皇后路易丝,与奥国奈伯格伯爵暗结情缘。伯爵潜入皇宫疑似刺杀拿破仑,如广告中剧透“拿破仑是急色儿”“拿破仑窥破隐情”“捉奸”“受骗”等情节,穿插勒佛索尔公爵夫人与拿破仑的怀旧之情等,加之宫中舞会、滑铁卢战场等场面,热闹非凡而富戏剧性,而以拿破仑失败被流放后路易丝与奈伯格结婚而告终。

  按理说英雄末路,爱妻背叛,令人悲叹扼腕,但是把这部戏题为“拿破仑之趣史”则具喜剧性质,以情/性“趣”招徕观众,与其在批评路易丝,毋宁把拿破仑当做一个笑柄,颇有民初“男女平权”的意味。《世界秘史》中的原作被搬上舞台,于是“易名《拿破仑之趣史》”,其实不会是个别意见,而是周瘦鹃与演剧人员共谋的产物。我们还可看到另一“笑柄”的证据——在《世界秘史》预约广告中称拿破仑为“双料乌龟”,或说他“三戴绿头巾”,这是根据《拿破仑帝后之秘史》中最后奈伯格死后路易丝与庞培尔伯爵相恋、后来又与一位美貌音乐师私通的叙说。前后三个男人造成“三戴绿头巾”。本来俗语“绿头巾”是对遭妻子不忠的丈夫的戏称,含某种轻蔑,不过给拿破仑“三戴绿头巾”,讥笑他实在无能到极点。正因为是拿破仑才造成惊悚效应的笑点和卖点,那么到底他结下了什么梁子,以致大众对他如此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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